2023年8月2日下午,因强降雨被困于北京市门头沟区落坡岭的K396次列车第二批近500名旅客抵达北京丰台站。(视觉中国/图)
知道K1178被困山区,杨孝平一刻都坐不住。他的妻儿都在列车上。
他从宁夏出发,一路去寻妻儿。2023年8月2日下午,一家终于团聚。
(相关资料图)
受京津冀特大暴雨影响,至7月31日中午,三列进京列车K396、Z180、K1178困在离北京丰台约70公里的丰沙铁路线超24小时,车上共有乘客2711人,乘务组97人。
没有信号,没有电,乘客们与外界失去联系。虽然中国铁路北京局官方微博“北京铁路”频频发布消息,告知三列火车上的人员处于安全状态,但家属们依然心急如焚。
有家属自驾寻人,也有乘客徒步回家。
8月1日,10名Z180次列车上的乘客从临时避险的小村庄徒步6小时到北六环,给外界带来了失联旅客们的消息。他们被拉到以列车编次为名的家属群,接受连环追问。家属不断往群里发家人的照片,询问他们是否见过照片里的人。
好在有惊无险。中国铁路北京局介绍,2日晚,丰沙线安家庄站、落坡岭站滞留旅客已全部平安离开安置点,由客车转运至北京丰台站。至3日零时许,丰沙线滞留的三趟列车旅客已全部平安转运。
安家庄的四锅疙瘩汤
“走出来”这个决定并不难下,甚至可以说是李钊的优先选项。
28岁的李钊是Z180次上的乘客,在北京工作。7月31日中午,与外界失联一两个小时左右,李钊和其他乘客被安排下车,下车前,每人发了一个大垃圾袋当做雨衣,随后一车近千人的队伍开始往安家庄转移,沿着铁轨往西走了近半个小时。
安家庄的村支书已把村里的大礼堂腾了出来,供老人和小孩进去避雨。当地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安家庄有四五百户,平常有三四百人在那居住。此次暴雨,安家庄地势较低的房屋也被冲毁。
李钊和另外四十多人被安顿在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家里,村里没水没电,老夫妻的存粮也不多,但仍然接雨水煮了四大锅面疙瘩汤,保证每人都能喝上。李钊喝着加了辣椒和生姜的疙瘩汤,尽管很稀,但被淋湿的身子也暖了起来。
能住在村民家里算是条件比较好的。李钊听说,还有人住在刚建好没来得及封窗的房子里,住在大礼堂的老人和小孩也没那么舒适,因住的人多,旁边又有公厕,味道较冲。
27岁的罗霜被安置在大礼堂。那天晚上,列车员在礼堂里煮了鸡蛋、熬了粥,罗霜也分到了一点,就着一根火腿肠,这是她两天以来吃到的所有东西。睡觉时,把塑料袋往地上一铺,从乌鲁木齐出发的她已经三四天没洗澡了,身上被淋得湿透,地板也是湿的。
李钊住的屋子里也有人直接躺在地上睡,李钊不敢,又饿又累的他害怕地面太凉,直接睡下身体受不了,硬生生地坐了一晚。
那一晚,雨下得特别大,他担心大雨会不会把房子冲垮。后来得知,李钊的妈妈也一夜未睡,姥姥祷告了一晚。
所幸,房子安然无恙,但坚定了李钊要走的决心。李钊害怕,如果再不走,就没力气走出去了,也怕正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会因为联系不上自己而太焦心。哪怕走不不去,找到有信号的地方给家里报个平安也行。
决心要走之前,罗霜也想过留在村里协助列车员维持秩序,但发现能做的有限。“包括乘务员,大多数时候也是在等待外面救援,也没有精力组织起来做别的工作。”8月1日晚,自救成功的罗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事实上,在李钊之前,已有两拨人离开。第一拨是转移到安家庄当晚,有父母带着发烧的小孩离开,第二拨是一位焦急的大哥,天还没亮,跟村民借了手电筒撑着雨伞就走了。李钊没有听到有关他们的坏消息,猜想他们可能已经走出去了。
8月1日早晨,吃完老夫妻第二次煮的四大锅疙瘩汤,李钊和另外9人踏上了徒步进京之路。走之前,李钊记下了老夫妻的地址——安家庄57号,他打算再回来感谢这对好心的老人。
李钊和同行的人研究了很久要走哪条路出去,最终决定沿着109国道往东走,也是进北京市区的方向。出行的条件也基本充分——一份离线地图,十个体力尚好的同行者,其中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妈妈,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还有几个刚上大学和即将上大学的学生。
徒步三十公里的“壮举”
刚走出去不远,Z180次列车的乘务员就追上了他们,跟他们说已经探过路,走不出去。但李钊一行坚持要走,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。8月1日晚,躺在自家床上时,李钊才觉得自己真有点“傻大胆”,“但当时想的是如果碰到危险就立马往回走,一定不要涉险”。
他们走得很快,一个多小时就走了7公里。李钊说有一个大姐走得飞快,“呼呼呼地在前面冲,她有个十来岁的小朋友,一个人在家”。另两个女生则走得较慢,其中一个磨破了脚,李钊的脚也磨破了,但他把自己的袜子脱下来给女孩穿了,“那时候也不讲究这些了”。
李钊看到,上山的路都是滚下来的石头,被护坡网拦住,下山贴着永定河走时,塌方的地方很多,两条车道的国道塌下去一条半。最惊险的一段路是过了下苇甸村,有一处弯路的地基被河水淘空,只剩路面悬在表面,一旁的永定河水声震天,李钊看到了河对岸的救援队,但是他们也过不来。
沿路的村庄也受灾严重,李钊看到好多车都被掀翻,一辆车压着另一辆车,有些撞得七零八碎,村内的人并未转移,都在村里。
19岁的李幸霖也是同行人之一,他看到下苇甸村的桥塌了,但是洪水还没涨到岸上,居民还能生活,但没水没电。黄台村则被水完全围住,成了孤岛。
一位网友在李幸霖沿途拍摄的照片里看到了自己的家,留言说:“我家失联快三天了,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,他(指李幸霖)一张照片,一个村的人都踏实了。”
在那位大姐的带领下,十个人制定了徒步策略,可以绕远路但是不过桥,因为桥随时可能会被冲垮。十个人互相打气加油,走得快的等走得慢的。在下苇甸村的小卖部,带了现金的罗霜买了一包饼干,分给队友吃,“但是很多都饿过劲儿了,也不是很想吃。”罗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唯一有趣的事是在路上看到好多鱼,李钊猜测,可能是水太大,冲上来的。
在过了一个隧道之后,李钊的手机收到了微弱的信号。他立马给妈妈报平安,电话很快接了起来,“你可终于联系我了”,妈妈带着哭腔在电话里说。
直到到了妙峰山,手机信号才基本恢复正常。李钊的手机“噔噔噔”响个不停,家人、亲戚、朋友、领导同事、羽毛球队都发来了消息,“小红点(未读消息)得有一百多个”。
“最先收到的几条消息是昨天的,而且都是群消息,我还挺生气的,怎么都没人关心我。”8月1日晚上,李钊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后来消息陆陆续续出现时,李钊重新开心起来,“很开心,谁不喜欢被关心呢”。
李钊一行继续往前走,他们看到了车,也看到了人,最终到达龙泉务北口公交站。在分别之前,他们十个人拉了一个群,群名叫“自救成功小分队”,还合了个影。“我们大概走了30公里山路,花了6个小时,中间有那么多危险的地方。一路上我们互相打气,互相帮助,算是为今天的‘壮举’留个纪念。”
2023年8月1日,沿109国道步行脱困的Z180次列车乘客拍下沿途被洪水围困的村庄。(李幸霖/图)
自驾上千公里寻妻儿
在李钊担忧大雨会不会冲坏房屋时,1300公里外的杨孝平踩下了汽车油门。
7月31日晚上六七点钟,36岁的杨孝平看到K1178被困的新闻时,才知道妻儿已经失联,在此之前,他以为妻子手机关机是因为没电。这趟旅程是9岁的儿子第一次出远门,从银川出发,到北京旅游。
K1178次的乘客没有转移到周边村庄。“北京铁路”称,K1178次列车停靠在沿河城火车站内。该站地势高,旅客全部在车厢内,平安无危险。
知道列车被困山区,杨孝平一刻都坐不住,他买了一些吃的,往车上装了一些水,从宁夏吴忠市,一路无休地开往北京。“心里很慌很着急,就想着出这么大的事,能尽量陪在老婆和孩子身边,这样他们心里的恐惧可能会小一点,我自己内心的恐惧也会小一点。”
连夜开了十几个小时,前半程大车很多,后半程又遇到强降雨,直到8月1日下午3点,杨孝平把车开到一处不能再开的地方,弃车往里步行。
脚踩在地上,杨孝平感觉大雨之后土质非常松软,每一步都能踩出很深的脚印。杨孝平走了很久,又翻了两座山,最终停在一条宽约八米、深三四米的水沟面前,蹚过不去,若想绕过去还得再走几个山头。一个抢修铁路的工作人员把他劝了回去,“那个人说没关系,已经派了三拨人进去抢修了,可能会把人转移到沙城站”。
那条水沟距离妻儿所在位置还有十七八公里。杨孝平看到了K1178次火车停靠的山头,但是没看到火车。“哪怕能站在山顶上望见一眼,我觉得也很开心,也很踏实。”
有网友劝杨孝平不要去给救援添乱,他也清楚,能走到妻儿跟前的几率很小。“但是我还是想试试,万一我到跟前了呢,哪怕离他们稍微近一点。”与在家里等消息相比,到达现场的杨孝平更感踏实。
杨孝平返回张家口市的沙城站,没有继续往前走。返程路上,一处洪水变大,车涉水报修。无法到达现场的杨孝平也没闲着,他与多个运送物资、抢修铁路的工作人员交流K1178的情况,他关注对方说话时语气轻松,没有凝重的表情,也没有欲言又止的话语,说的都是在运送物资时谁扛了矿泉水、谁滑了一下的细节。
8月1日晚,杨孝平在沙城站遇到了同次列车的其他家属,有七八个人,还有很多家属在陆续赶来的路上,有近的,也有像他一样远的。
“真的很想抱抱他们(妻儿),平常在一起时没啥感觉,突然间好几天不联系,真的非常想念。”杨孝平不停地给妻子发信息,“告诉她我也来了,就在他们身边,挺想他们的,希望能陪在他们身边。”
列车被困的第三天,好消息传来。“北京铁路”称,截至晚上8月2日晚8时,安家庄站、落坡岭站滞留旅客全部平安离开安置点,正在组织向前来接运的客车有序转运。K1178次列车滞留旅客将乘坐临时列车转移至张家口,再换乘高铁到达北京北站。
8月2日下午2点,列车缓缓开进沙城站,站台上站满了等候的家人,杨孝平也如愿地抱到了妻子和儿子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李钊、罗霜为化名)
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紫鹃 张婧怡